恩师的启迪:学术边缘的探索者
前言
谨以本文记即将过去的大学时光。
自认为是个记性一般的人,不管是在学习上,还是生活上。我尽量回忆那些值得被记住、被记录的事情。
以前总是不相信“好记性不如烂笔头”,不爱为了功课做笔记,也不爱在社交网络里记录自己的生活和情绪。幸好,偶然还是留下了一些“线索”,回忆起那位助我敲开学术之门的引路人。
——2019年春
在沈阳时,一位爱好金庸的友人说:“你跟你老师的故事,让我想到武侠小说里的师徒。”
——2023年秋
正文
四年级上学期的寒假来得很早。因为学分已经修完了,仅剩的一门「食品毒理学」的课程,也在圣诞节后以开卷考的形式结束。
我还是没有闲暇。刚刚结束考研笔试和期末,便回到了复习期间“恨之入骨”的图书馆。一是为了方便查阅和下载文献,另一方面,这里确实是个承载着我大多记忆的地方。
我在争取尽快完成毕业论文的草稿。虽然学院对提交初稿的期限,其实是在次年的四五月,但我没那么多时间——这是程老师在学校的最后一个学期。
第一次见到程老师,是在「生物化学」的课堂上。
上课前就听亲近的学姐说,学院今年来了一位哈佛毕业的老师。很难想象,这个初印象如此普通的校园里,还能见到来自世界顶级学府的人物。
这学期他只教两个班,我们班也中奖了。程老师看起来就是个慈祥的人,博学却依旧谦逊。他还总是强调自己是个“左派”,这点让人印象很深。
当时,我并不能理解「生物化学」这门课里的大多内容,但我领悟到了一种学习方式——选择一部适合自己的教材。为了把“核酸”学个明白,我在图书馆翻遍了至少四本不同的教材。这个办法,在我后来自学「线性代数」时也大有裨益。一下理解了为何国外的课程总是推荐那么多本参考书籍。
那是我刚刚开始认真思考,自己到底在学些什么。和程老师聊起时,我逐渐明白,我想知道的可能是“科学家是在做什么”。后来,我便成为程老师在学校第一名弟子——我觉得,他是这个问题的答案。
有一次,参加老师主持的演讲。我赶在正式开始前与他闲聊,了解到他和校长的交情,是让他决定来我们学校工作的原因。三年为期,谁想得到第二年,我们亲爱的校长竟然“升迁”去了厦门。
从此,程老师在学院里的工作也没那么得意了。先是从特聘教授的专家办公室搬到了公共办公室,更糟糕的是没有自己的实验室。这些年的小实验、组会都是在老师的专家办公室进行。那个房间后来摆放了一套会议用的桌椅,成为一个小会议室,我们还会使用。不养鳗鱼以后,楼下的几个池子就让给了其他老师和他们的学生。原本一起在专家办公室的蒋老师,搬到了楼上的实验室旁,至少他还是有自己的个人办公室。学院知道留不住程老师,自然也不愿花费太多的成本。这大概就是合同工和事业编制的差别。
程老师任职的第二学年,有几位学长学姐也相继成为程老师的学生,“程爷爷”这个昵称,正是他们叫出来的。
本科生组成的课题组松快一些,不像研究生天天在实验室打卡。因为组里还没建立起标准的操作和分析规范,我们每周都会做一点实验,大家一起尝试新方法:解剖、组织包埋、冷冻切片和染色观察,药品配制与注射等,并且开会分享近期阅读文献的收获。
当然,这都是程老师在带头。不过我们也很享受这种状态。大家并不会因为志不在此而感到厌烦,这是十分难得的。组内氛围融洽,现在回想起来仍感到比一般老师和同学亲近。记得每次程老师从台湾回来,都会给我们带礼物,台湾的零食,泡面,书等等。泡面真的和包装上一样,调味包里有“大块的肉”。我喜欢书,书是从左翻到右,排版也是竖着读的,像“武功秘籍”。
那一年的元旦,我们一起在程老师的宿舍吃火锅,聊川普上任,他送给我们每个人一本由他审订出版的科普书籍——《演化之舞》。这本书刚刚在台湾再版,于是出版社送了他几本,他便带给我们了。然后,他又从书房拿出一本英文的原著,告诉我们他自己也收藏了。当时我选了有点瑕疵,书脊上磕破了的那本。书现在也没有翻看完,也许它对我来说,最重要还是首页上老师亲手写下的新年祝语。也是看了这本书对审订者的介绍,才知道老师的履历这么精彩。
在跟程老师的相处中,我一直保持着虚心求学的态度。因为这是我在他身上学到的,最宝贵的品质。只有在刚刚开始跟随他学习的时候,他为我们讲解「鳗鱼传说」一书,后来便很少直接面授我们知识,而是让我觉得他在带领我们一起学习。
我大三那年,学长学姐也到了需要完成毕业论文的时候。作为他们论文内容的这些工作,是组里这项研究的一部分,但也是“开天辟地”的重要一步,帮助建立一些值得探索的假说。
对他们来说,完成论文可能时间紧迫,一方面需要尽快处理刚刚到手的数据,在高通量测序结果的解读面前,大家都是门外汉;另一方面,除了一位已经确定升学的学长,其他人还未落实毕业去向,所以偶尔要四处参加考试和面试,奔波于家乡和校园之间。
我决定参与进来,组会结束后,我跟程老师说想学习「生物信息学」,系统地学习和了解自己正在做的研究。程老师很高兴,并表示了极大的支持和鼓励。学期刚刚开始,巧合的是,桑老师正好决定开设这门选修课。这在我们学院还是第一次,于是老师便让我可以找到课表,待上课时去旁听。每周五下午,我和他一起去上课学习。
其实这门课从设计上还有些欠缺,对学生的编程能力有一定要求(至少现在我觉得入门生信有更好的方式),显然也不太适合程老师。他从未停止学习,只是这位亲身经历过分子生物学革命的教授,似乎并不擅长面对屏幕上的代码。每次假期回来不只带来礼物,还学习了新的技术和技能,如何完整地从头盖骨中取出鳗鱼的脑部,从法国科学家友人学到的给鳗鱼做手术及缝合,甚至还有船舶驾驶……有几位同学很幸运,老师亲自驾船载他们出海。后来,程老师生了一次病,就没再来旁听了。剩下我自己,也不缺席和迟到,在同样的座位。
学期接近尾声时,因为兄长的毕业典礼,我请假同母亲去了一趟广州。回想起来,最可惜的莫过于错过学长学姐的答辩,没有看到过程老师出席的答辩现场。今年,当我站在同样的位置时,老师却已经回到台湾。不过,拍毕业照的时候,大家都整整齐齐地到场了。那也是我和老师至今最后的合影。学长把学士服借给我穿,让我能有一张穿着学士服和老师一起拍的“毕业照”。
之后,我拿着他们的毕业论文,每天泡在图书馆里。留意着馆藏有没有相关的新书,因为仅有的旧书都已经翻阅过了。同时也在网络上完成了两门相关课程的学习,认识到比我志向更远的同学,互相鼓励。到了写学年论文的时候,一步一个脚印,我感到自己的努力有在开花结果。
有一次,我的电脑坏了,平时没有备份的习惯使我遗失了所有学习笔记。我早就意识到,在做研究这条路上,自己其实一直还不够坚定。意外使我第一次明显地动摇。我在程老师面前,和他聊着最新的进展。终于还是忍不住,提起一路走来的焦虑不安,缺少继续在这条前途未卜的道路上走下去的勇气。程老师大概听出我的“言外之意”。
我们继续说着课题研究的事情,他只是偶尔提了下我“丢失”的那部分“知识”。说到后续要探索的方向时,他跟我谈到很多从未在组会上提及的想法,接着对我说道:“你是我在大陆这边最好的学生,聪明又努力。你的学长学姐可能想要当个小学、中学的老师就好,也很好,我不太能够鼓励他们做大事。”
我第一次知道程老师对我的期望,更甚于我对自己的信心。但行好事,莫问前程。把能做的事情完成,做好擅长的工作。既解决了眼前的困顿,也得到终身受益的知识。等到最近,我重新开始整理那些随着硬盘丢失的笔记,才发现早已做过“备份”——能够轻松地获得学习材料的资源,亦不再因背景知识缺乏而难以入门。
我知道自己多虑的原因是缺乏自信,这可能是我最大的弱点。似乎与我成长过程中,时常因为家庭感到自卑有关,后来在很多决定面前都瞻前顾后,只能畏手畏脚。我想不到什么原因,来解释为何程老师对我如此厚爱。
程老师跟我们每个学生的感情都很好。中秋,老师在微信群里讲了一段颇为煽情的祝词,失意的情绪快要溢出手机屏幕,言语间总是对这份师生情谊的珍惜。我想象他站在阳台的样子,感慨着在这三年的点滴,学姐最近回校的探望,让他回忆起教导我们的时光,便想把这种心情告诉我们。每次过节,我们都在群里相互问候,而这个夜晚的话语却牵动我的心,格外真挚。未几,收到亲人离世的噩耗,我请假回家。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混淆了那些日子在情感上遭遇的冲击。
老师取消了一次组会,谁知道后来,大家再也没有聚在一起的机会。
回校之后,发现图书馆以60周年校庆为由,出台了“全新但不走心”的自习室管理条例,让每个考研学子怨声载道。对陷入抑郁情绪的我而言,亦是雪上加霜。我仍然坚持每天学习。因为课题组早已不再做实验,我向程老师借来小会议室的钥匙。他叮嘱我,过去学习的时候要低调,他并没有将房间借给学生使用的权利。这早已不是他的个人办公室,不想因此又惹来学院领导的关心。因为这个小房间,我才有安静的学习环境,孤独地与情绪障碍进行斗争。偶尔回想起跟大家一起在这开会、谈笑的日子,仿佛得到了陪伴。
我完成了考研初试,开始着手毕业论文。此时,我已经是对组里这项研究最为了解的人,一是我跟随老师的时间最长,其次,有之前与学长学姐们一起完成论文工作的经验,再者,这大半年来我不只是在复习考研,也积累了大量相关的背景知识。也许是知道以后没什么见面机会,每周和程老师讨论的频率也变高了。老师一句一句的带我读文献摘要,提示我用什么关键词能够找到帮我解释现象和理解数据的论文。虽然参考文献越攒越多,最终也学会自己慢慢消化了。
这一周,我写的草稿受到了老师的肯定。程老师其实对我一直很放心——至少应付毕业论文和答辩都绰绰有余。他也托付了一些事情,让我在接下来的日子,要好好帮助组里的其他同学完成工作。因为他回台湾以后,对学生的指导就没那么直接和方便了。
程老师如期地离校回台。
这是他第一次到大陆任职教学,一开始还在担心自己的政治倾向遭到怀疑,害怕不易被接受的他,后来身陷在大陆高校复杂而繁琐的体制规则中难以施展。在他返台的前一天,小师姐特地回校来看程老师——
我们一起去吃饭,路上给其他的学长学姐打视频电话。这几天,我一直在思考该给老师准备什么纪念品,却实在没有好主意。最终,因为没有拿得出手的心意,我的大学生活又多了一个小遗憾。也是那一天,老师让学姐带他去停掉了在大陆的手机号。当时我想,以后只能用微信和邮箱联系到老师,不知道他在台湾还会常用微信吗。
程老师清早的启程几乎没有人察觉。当他回复我发送的问候时,已经到了金门。我拿着他留给我的钥匙,来到这个充满课题组回忆的房间,清扫灰尘,也整理心情。
从程老师和蒋老师共用的专家办公室,到做实验、开组会的小会议室,到后来考研自习的静修室,空荡荡的房间,老师已经带走了他的书籍和资料,只有一部分以前实验剩下的药品,还藏着柜子里,避光保存着。想到自己很难有机会去台湾拜访恩师,更不再能够轻易便知晓他是否平安、健康,最近又在学习和研究哪些有意思的课题……
此时,虽然时间只过了几周,来到这却是完全不同的心境。我写下在这里的故事,回忆涌起时,是对岁月难回头,时光不再有的伤感,泪水还是忍不住要冲出眼眶。